福州屏山脚下的华林寺
华林寺大殿始建于公元年,至今千年有余
公元一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普鲁特克提出了著名的“忒修斯悖论”:如果一艘用于海上航行的木船(忒休斯之船),在不间断地维修后,直至所有的木板都被替换成新的木材,那船还是原来的船吗?
这艘“忒休斯之船”还可以进一步引申出新的问题,例如,如果不是原来的木船,那是在哪一刻开始变成“不是”?如果把所有替换下来的木材,重新打造成一艘船,那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如果把“木船”替换成“木建筑”,问题同样成立。
在福州华林寺大殿面前,每一个访客都要重新审视这个古老的悖论。由于木建筑不容易留存,国内唐宋时期留存的古迹屈指可数,华林寺大殿被认定是“长江以南最古老的木构建筑”,并于年入选第二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眼前的大殿颇具“唐宋遗风”,但此刻的问题是,这座建筑在多大程度上保留了千年前的风貌?
华林寺位于屏山脚下,邻近省府
庭院中的大殿
大殿内没有佛像,但是中央摆放着大殿的微缩模型大殿本身也成了更大尺度的模型
力图恢复千年之前的模样不是保留历经千年的模样
据南宋时期的福州郡志《三山志》载,华林寺建于北宋乾德二年(),后学者经过对大殿木构件的碳14检测,进一步证实了此为千年前的遗构。此前,学术界认为长江以南最古老的建筑是宁波的保国寺大殿,它建于宋大中祥符六年()。华林寺比保国寺早近半个世纪,但几经废兴,原有殿堂、亭阁等建筑大部分都已废毁,仅存这座大雄宝殿为宋代遗构。
不过,如果对比一下六十年代的照片和如今的大殿,可以明显看出两者的外观差别——这其实源于年的一次“复原式大修”。
1年的华林寺大殿(图片来自网络)
现在的华林寺大殿
“落架大修”的必要
如果重要的古建筑年久失修,通常的做法是“落架大修”,即在测量建筑基础数据的基础上,逐渐拆卸下并标记每一个构件,再调整损坏的材料,重新组装成完整的建筑。理想的情况下,损坏的木构件得以替换,建筑的基本结构能够得到保留。
例如在年,湖南岳阳楼就经历了一次落架大修,主楼拆卸下的木构件有4万余件,琉璃石构件6万余件,根据损坏的情况,采用保留原件、修复翻新和复制替换三种不同的措施,最终木构件保留2万余件,修补2千余件,复制替换1.8万余件,旧有的一半材料得到了保留,也延续了建筑的风貌。
年的纪录片《话说长江》中的岳阳楼
“复原式大修”的后果
回到福州的华林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华林寺即如同一艘“忒休斯之船”,在屹立的千年里不断地增加各个朝代的印记。除了北宋时期的结构外,它在明清时期也都有新的修补的痕迹,它之所以能够被“再发现”,正是因为它的外表早已融入当地的建筑群。
相比于岳阳楼,华林寺大殿的建筑本体留存的时间更为悠久,于是在年的“落架大修”中,更增添了一份“复原”的意味。所谓“复原式大修”,将重点放在恢复其北宋时期的“原貌”,即历史上“最恢弘的模样”,而清理了大殿明清时期留存的门窗、副阶等痕迹,以及在细节上“不甚合理”的结构。
大殿内的建筑斗拱模型
修复后的建筑斗拱
但问题是,如何能够确定大殿在北宋时期的风貌?于是“修复”,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次依据大殿现状和历史想象的“再创作”。以至于有学者评价如今的华林寺“乍视与仿古建筑无殊”,留下了难以弥补的遗憾。
除大殿外,周围的山门和围廊也都已恢复
院内遗留的石构件
“就地迁移”依然是迁移
外观和结构上的变化之外,华林寺的位置也有所变动。虽然名为“就地迁移”,但由于北侧省府大院的影响,大殿位置相较于原址往东偏14.6米,往南移8.3米,依旧是事实上的“迁移”。原本字面意义上的“不动产”变成了“移动产”,更缺失了原有的地理信息。
建筑方位的重要性,可以从武汉黄鹤楼的变迁中得到印证。自年的大火之后,古典意义上的黄鹤楼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直至年新的钢筋混凝土版黄鹤楼重启之时,这近百年的时间都不存在一栋事实上的黄鹤楼。但过往的游客或者文人,往往把位于黄鹄矶上的警钟楼称为黄鹤楼,因为这个地点暗示着想象中的文化符号,甚至可以说“黄鹄矶上皆为黄鹤楼”。
黄鹄矶上的警钟楼,误被称为黄鹤楼(图片来自网络)
纪录片《话说长江》播出时,新的黄鹤楼还未建成只剩长江大桥下的黄鹤楼旧址
正是因为地理信息包含着传统的文化意义,所以当武汉长江大桥占用黄鹤楼的旧址,异地新修的黄鹤楼便失去了时间上和空间上的连续性,它只能唤起远方游客心中的想象,而本地人对此无动于衷。相比较而言,华林寺大殿的移动虽然较小,但其真实性依然大打折扣。
建筑本体VS文化符号不是一个层面的问题
历史上,对于古代建筑的重修,往往是将破败的建筑整修一新,“若能拆去旧屋,另建新殿,在当时更是颂为无上的功业或美德”。那么,重修华林寺的举动,是否可以看做是这一传统观念的延续呢?
面对这个问题,可以对比一下只有二十年寿命但延续了千年历史的“伊势神宫”。
GoogleEarth上的伊势神宫,分别为和年的卫星影像。每隔20年,神宫的位置会互换
彻底的新生和毁灭(图/isejingu)
正是由于木材易损的性质,木建筑本体无法长时间留存。日本三重县的伊势神宫直接采用了一种“造替”制度,即每隔20年把建筑拆除再重建,举行一次“式年迁宫”。伊势神宫的“造替”始于公元七世纪,最近的一次是在年,也即第62次迁宫。在这种制度下延续千年的建筑,重要的不仅仅是建筑本身,更是一种文化价值和背后的社会整体的逻辑,比如说传统营造方式的传承以及相应的匠人队伍。
但即使如此,文化传统不能代替建筑本体。“造替”制度的延续,其实是把对建筑本体的维护,转移到了对建造传统的延续,实际上跨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范畴。它本身不追求建筑的永恒,与“拆了旧古董,建起新古董”的现状有着本质的差别。
大殿前廊顶部的题记
在这个意义上,如今的华林寺不是那个流传了千年的华林寺,更不是千年前的华林寺,更像是基于现实的等比例模型,如同大殿中央的微缩模型,代表着一种对于唐宋风貌的想象。虽然美丽,但也带有一丝遗憾。
大殿内部的建筑模型
重新回看“忒休斯之船”,虽然历经构件的替换它还可以称为原先的船,是因为在符号上维持着“忒休斯之船”的称号,同时在结构和材料上维持着时间和空间上连续性,所以对于古建筑的构件而言,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替换”,而在于“如何替换”。
就像一所学校,如果经过百年的发展,所有的师生都已经自然替换过一轮,它依然是这所学校,就是因为有学校的整体概念,同时有着维护“连续性”的人为努力。
不断修复一艘“忒休斯之船”,尽力维持一栋古建筑的风貌,就是在不断衰败的构件中保持整体概念的连续性。这种努力看似徒劳,但就像王菲在《红豆》中所唱的那样:“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奔流不息的闽江见证天长和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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