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春林
年，上个世纪最后的一截时光，像一条鱼，哧溜哧溜甩着它的尾巴，滑过三十六岁的我。那时，我一直沉湎于一场人仙偶遇中不能自拔，我总是问：是不是我一个农村伢子就不该去追求殷实家庭的漂亮女孩？我长时间揪住往事的衣襟不放，山重水复的心事，时常纠结成麻，理不清。与往事干架，让我身心俱疲。
劝架的来了，他是从长寿街走出去的著名打工作家戴斌。那年，戴斌把父亲单位分配给他的工作留给妹妹，把一大箱的文学书籍留给了我，只身南下深圳谋生。他在深圳做了两年保险，赚到钱了，便在深圳买车置房，安下家来，并开始写作，且很快成名。
有一天，戴斌独自坐在深圳龙华的新房里，遥望老家的方向时，想起了我，他掏出一万多块钱买的摩托罗拉直板手提电话，拨通了龚家洞唯一一台接打收费的座机，让我去深圳打工。他说，不要跟往事混了，来深圳吧，这儿天地高远宽阔。
在深圳，戴斌做作家也做保险，我做流水线工人。后来的日子，戴斌不做保险，成为了专职文化人；我也不做工人，年，“拐带”一个广西河池女人回了龚家洞种田。
话说那年到深圳后，我来到宝安公明镇田寮村，进了一间生产假发和玩具服装的工厂。戴斌的一个诗人朋友光子，在厂里做高级主管，凭着这层关系，我才得以顺利进厂。面试时，其他人手续繁杂，到我时，光子只问我会不会写字，装箱部缺一个写纸箱的工人。我在纸上写了“万方春景若收眼，惟有中华第一窗”，车间主管看了说，人是有点老，但字好，思想也还活跃，写了现代人赞美深圳的诗句，可以留用。我于是在这个叫“香港利业行”的工厂，用一只记号笔，在纸箱上写出货单上的英文。搭帮那段经历，二十多年过去了，像“MADEINCHINA”之类的，至今会写，也念得出来。
在“香港利业行”，有一天，车间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厂里的人事文员带着新招进的一帮女工，进了生产玩具服装的手工车间。手工是整个玩具服装生产最后一道工序，下一步就是通过品检员的验收，合格后装箱出货。
厂里新招收的这批女工，是收了中介费由职业机构介绍进来的，来自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河池市。像我们称自己为湘人一样，他们自称是桂人，多数人姓韦，其中也有姓覃或姓谭的。这帮桂人中间，一个叫小韦的女子，后来做了我老婆，成为我生命中的“贵”人。如今我们的女儿，今年下半年进高三，儿子今年上半年也九年级毕业，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作者夫妇和他们读高二的女儿、初三的儿子，近日在龚家洞的油菜花田合影
犹记得，小韦进厂后，我很快便“瞄”上了她。二十出头的小韦，在手工车间做事，手脚特别勤快、利索，领班分给她的任务，她总是先于别人完成。那些玩具服装通过针车制作后，需要手工剪线头、勾花边，或者是钉纽扣等。小韦做过的手工，线头干净，针脚匀称，纽扣牢实，品检员挑不出毛病，领班也很是喜欢，常常把她做过的手工作为范例，在车间展示。
小韦来到这间工厂，来到了我的身边，也许正如佛所说的，今生所有的遇见，都是前生未了的缘。我像是一个失忆症患者，突然间清醒过来，突然间想起了我的过往，想起了我的前世今生，想起了离家来这座陌生城市时，年迈的妈妈眼中殷殷的目光。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心像春风拂过大地，像树木开花，种子萌芽，心情变得神清气爽，人也觉得年轻了许多。
由于有光子这层关系，加之年龄又大到有的小女孩叫我老头子，工作时，我有时不免借坡下驴倚老卖老。小韦来了以后，我在车间里变得勤快起来，写在纸箱上的英文也更有“欧体”的龙飞凤舞。我到厂门口四川人开的“一剪美”理发店，把头发剪得整整齐齐，脚上的皮鞋也擦得油光水亮；我会主动跑到小韦身边，去收集要出货的成品，在她忙不过来时，帮她剪个线头，或者到领班手里帮她拿个样品。小韦也乐意我的帮忙，每次总是回报以银铃般的笑声。
恋爱后，作者戴着墨镜，穿着皮鞋带小韦去海边游玩
我和小韦同住在一栋宿舍楼里，她住在六层，我住在五层。每次回宿舍，她总能在底层的楼梯间和我“偶遇”，然后我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些她感兴趣的话题，边聊边慢腾腾地走上楼去。我站在五楼楼梯口，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六楼的楼梯拐角处。有时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的一刻，等到她的回头一笑，我睡梦中都会被笑醒。
有一天，小韦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湖南人。她说广西肯定比湖南美，因为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告诉她这句话还有下一句，下一句是湖南山水甲桂林，我说这是真的，不信可以带她去湖南看看。她听了不置可否地笑笑，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
小韦又问我湖南哪里人，我说岳阳人。小韦问岳阳的风景美吗？我说美极了。我问她知道岳阳楼不，她说在电视里见过。其实我住的龚家洞离岳阳三百多里，我也没见过真实的岳阳楼，只是读过《岳阳楼记》。但我没揭开咯个桶盖，更没说我来自一个叫龚家洞的小山村。我告诉她，从我家门前乘一条小船出发，沿着一条被称为蓝墨水上游的汨罗江，可以抵达洞庭湖，可以看到岳阳楼。小韦听了，扑闪着眼睛，一副神往的样子。我不打草稿地胡诌，好像名扬天下的岳阳楼，是我家老爷爷做的，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湖，是我家取水的一口池塘，就等着我和小韦，有一天到洞庭湖去挖莲藕、摸鱼儿，累了就上到岳阳楼里，关上楼门美美睡上一觉，直到地老天荒。
知道我的家乡那么美，风景名胜那么多，又经过后来长长一段时间的交往，小韦终于拉着我的手，作出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决定，做我的妻子，跟我回离她家千里之外的岳阳。
年，作者夫妇拍的结婚照
把我从往事中带出来的戴斌，坐在深圳他的文化公司的老板椅上，翘着二郎腿，电话里模仿着周星驰嘎嘎的笑声，说我是一个以故土风物诓老婆的骗子。我说，我宣传岳阳的著名景点，有错么？
我带小韦沿着汨罗江去看岳阳楼和洞庭湖的承诺，随着后来的养儿育女，随着日常的柴米油盐，随着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一直没有兑现。但我今生一定会践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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