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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奇逸散文集茶边栖心录之郪江行

来源:岳阳楼 时间:2023/4/7

(一)

晨饭后,我们一行人从钟鼓管磬希夷啴缓的云台观出来,沿一条跳闪着松鼠的石径,行于岭横水拖的山怀中。雾绕于莽莽榛柟,空寒应心。风边飘来阵阵野寒清苦的油柚浓香,村墟应该不远了。突然听得嚣声回山应谷,杂有间或的鞭炮、吹打声。我等快步到得山岭迤南的村边,见一家子正下手娶媳女。四合院前,两株可荫两三亩的黄桷树下摆出十来桌“九斗碗”,大治喜酒。

清风应律,秋阳不娇,人们正上桌动筯开嚼。六七只杂色狗,扬尾饿立一傍。我等怀藏着入乡便观礼阅俗的心思,负行囊入桌间,低首依桌细看。全是腾腾热气的肉饭:焦皮肘子、乌嘴芋垫粉蒸肉、蒜苗儿锅魁回锅大肉、甜咸烧白等精腆田席。孩儿与妇人同桌。孩儿为挟远菜,多站立于条凳上选菜刨饭,吃吃停停,你挟了我碗内的辣椒,我不准你选我面前菜盘的瘦肉,挤挤杂杂闹成一团。妇人们各高举着反执的筷头子,长吼着自家孩儿:“我的老先人,嫩先人些哩!看你们都要攀到天上去了哦!今天个好日子,你不依槽道嗦?回去看你大大打死你!”老太太与男青年同桌,老太太无齿少食,青年则胃口放肆,两相补卜益。全节保贞的青头红装姑娘则悄悄围坐一桌,噤不多语。出笑必停嚼,又把脸转到一边去,桃羞杏让,守分安食。她们最怕的是让外人观阅,来断评她们吃菜助笑的娇模样。十来个喝酒的老汉儿东望西看的分坐两桌,菜可以让它慢慢地冷,酒却一口接一口累累地喝。好在今天酒政宽如海,说是都领了屋中老家婆的通行证的,他们打的主意是慢条斯理吃到社里上灯。一个戴了眼镜儿的光头老汉见我等专专详详地俯首查勘菜饭,以为我们实地考察了划算与否,也想跳上桌来大吃一台。他执起酒碗,义形于辞地大声吼了起来:“要上桌就快点儿去老骚公处交份儿礼性!你们几个刚好开一桌!”我们正在想“老骚公”为何人,他又胀着颈下的筋说开了:“你以为我们是通三关走七窍,舒筋络开六道的卖打药的江湖客嗦?卖嘴卖舌的把戏精嗦?童儿不欺!酒肉吃饱吃好!我们这些山里头,少得些官家礼范!不信,你们看嘛!今天我都把老花镜戴起来赶喜性啰!看得清楚才吃得舒服!看你们哪个喝得,今天放开口量陪你们喝到天黑!”面颧早有红润酡颜的老者转过身,去碗里夹过巴掌大小的一块透亮的夹沙肉来,伸到我们同行的饮食菩萨程老兄口边。这正碰在程老兄的心坎上了,程老兄一屁股陪在桌边的横头坐下,张着大口刚要接住,其夫人姜先生隔桌望着,急得满脸红胀地大声嚷了起来:“嗨呀!吃不得呀!老先人哩!吃不得呵!你都一百八十四斤了!谨防回成都,川医的美国机器把血脂数打出来,医生些都要堆尖尖的吓一大跳!我看各人的尸体只有各人爱护呵!”我也响应号召,站在程老兄边上趁势抬肩头一挤,就把他挤到一边去了,他才“嘘”的一声收住了已涎出口边的满嘴津液,“咕儿——”的一声吞入喉,直注丹田而去。嘴是收住了,他却不欢无快地狠看了一眼笑着的姜先生。程老兄本也是天王老子都不得怕的人,可却怕惹些不必要的噜嗦。从他这狠狠的一眼中我似乎深解其意——人能碎千金之壁于一念,却不堪忍寻常筷头美味失于满包津液吹嘘的口边!我虽响应了姜先生的号召,却指着姜先诮笑开了:“看样子!这一泼人,实在也太麻烦了!昨晚上在云台观里闭着眼吃全真清斋呢,人些又说太素净了,心脏要受损;今天眼睁睁地看到九斗碗的全荤大肉饭到口边了呢,人些又说吃了减不到肥!血糖要飙升!美利坚合众国医生些的机器读数要提宝贵意见!一天弄来天孙帝胄般银贵金贵的!弄得来瘦也瘦不得,肥也肥不起了!你我这些念了几书包诗书,读了几本科普文摘汙在心里头的人些,这嘴巴子!看样子是庙观里太上李君的老干饭过不到关!中南海政治局常委级别的滋润伙食团,又把你我将就不下来的了!看哪天玫瑰花瓣儿泡五粮液都不香了;葡萄糖滚赖汤元儿都不甜了!你我两个变人就变得差不多了!今天敢不敢赌个脾气?”姜夫人虽吼退了夫君口边大肥肉,这时已捏着一双美人拳到程老兄的背上去轻轻的捶着,轻声得我才听得到的赔补起好话来了:“赌啥脾气呵!老黄是整冤枉的!我为你好得嘛!”这时同行者又指着他俩阴悄悄的小配合笑了起来。

当我们一行人转身看退时,那夹肉的老农民早已把大肉嚼化得无影无踪,呷了一口老烧酒,高大着声音提醒我们:“老哥子!一辈子到处都碰得到几回野(喜)酒喝!就该是你先生命好福大,包包里要进大票子啰!喝了走!喝了走!人一辈子就感个意气,耍个脾气、图个喜气!讲个苏气!喝了走!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怄气!”说完把酒碗递了过来,我们同行的五个男人上去各各抿了一口这猛烈的村醪,直说:“告谢了!告谢了!烈酒喝得起,大肥肉吃不起呵!你要怄就等你怄,我们吃了你不够!”老者见我们拒绝肥肉,越渐来势,放落酒盏转身去盘里又夹出一块更大的肥豢浓肌,龙参美味般往口中一塞,大嘴长舌地嚼圞道:“够!够!够!肥肉好吃呵!我们这些老得来尿都屙不出来了的人些都敢吃,你们这些三四十岁的小伙子些不敢吃?我就不信了!我这个人就占个口老!我们这些老头儿,缺牙少齿就爱吃个透肥的肉,一抿就化,化渣的!安逸!满口的油!”我们已走到远远的山道边了,仍听得他鼓着吼山唱戏样的声音,甘和既醇地向我们呼着:“化渣的!安逸……”我们正收拾起玩笑的当儿,谁才想起了该看看新娘子,众人虽顿着脚的追悔,却风也似的往山外行去。

到山溪桥边的一处题额为“福德祠”的小土地庙,两楹有石刻对联:“荒野无人风扫地;石室无光月当灯”。一行人干脆停了下来,坐地上,一边打量着土地菩萨,一边抚弄着路边浅红蕊心的山兰。我上前给土地菩萨作了个高揖,当时我没有弄懂这是桥头土地、山神土地,还是当坊土地。但我至少可以肯定,这绝不是秧苗土地。停息中大家才看到,这庙龛虽不事雕锼,可这土地老爷的泥胎圣像,垂手恭立,却是上衣下裳的戏剧古装,似乎针纫浣熨中大有艳红鲜绿的四楞四现模特时装感。与乡社间常见的眉宇粹和的老家公式布衫草履的土地爷大有不同。比旧日坐在鱼背上的地母还要花哨。我近前细看,其裙裳还是双层荷叶摆收褶。有人叫出:“还是泡泡纱的!”我们一时都鼓起掌来道:“范思哲!皮尔卡丹!”论其面容,也大有骄奢气。我让学生为我与土地合拍一张像出来,胶卷却让相机卡住了。众人一齐说出来:“你老黄以为当坊土地真就那么掉价了呵?随便哪个平头儿百姓都可以与他照像沾光生彩的呵?你不要以为这里的乡官些小小职掌,土气,不怕你是个国家一流大学里的先生,是又咋个呢?不嫖不赌,结果还是个二百五!你就忘了去年在夹江滑头镇的事情了嗦?这卡相机就是:泥菩萨发威,断你乱沾光胡生彩的妄想呵!”我认命的转身拍了拍土地的肩道:“本想合个照与你先生结个缘,总之土地是轮流当的,二天你先生不想当这方土地了,让出位来,我到阴曹地府里来,也来混个品外的乡官享受享受!阳间梦了一辈子的官隐,也算还我斋号‘梦冠堂’个小愿!不想你哥子官算不得崇高,架子可还铺排得不小,该雄!该雄!”这时我才忆起去年秋天来,我与一壶先生徒步进深山游玩绘画,一个雨天的傍晚,夹江滑头镇那口口称:“我是这方父母官!就是当坊土地菩萨!”的副镇长,差点儿就把我们从正作画的街边绑进镇公所的黑房子里去。他说他的权力就是可以盘问所有看不顺眼的人!幸好我们巧妙地抬出乐山刘市长来搭救,要不然……读者说说,当坊土地该不该雄?!

我正自言语时,饮食菩萨笑道:“大多土地庙都是左边土地公公,右边土地婆婆。这个土地庙寡公子一个!你哥子敢来当这坊土地,吃碗村饭倒不成问题,就是闷都要闷死你!就要看你当了土地,有了小权后,在这乡村里找得到一两三个野味儿来稳定军心不?”众人均拊掌大笑,戟指向我。回成都阅《古今图书集成》卷48引《驹阴冗记》云:

郡人告曰:“府前庙神缺夫人,请移土地夫人配之”,公(台州知府顾公璘)令卜于神,许。遂移夫人像入庙。时为语曰:“土地夫人嫁庙神,庙神欢喜土地嗔。”既期年,郡人曰:“夫人入配一年,当有子。”复卜于神,神许,遂设太子像。

此乃官府与郡人势利眼睛,舍小求大。可见管天管地的神仙也是争风饮醋的。那么,这云台观外土地无娘娘,是不是也被大神些弄搞拐骗走了呢?

土地庙不远处,三棵古黄桷树峭然孤出,树边有数个凿岩而成的云封雾迷的蛮子洞。山民们把古少数民族居用后留在这一带山野的洞,都统称为蛮子洞。其实,这些洞暗中是有些区别的。有作生活房宇用的,这种洞开口高朗透光,洞内干燥,其位置多近邻于有水源的山根、路侧。有作墓穴用的,一般在恶棘荒茆的高高半山上,人畜不易到,其洞深窪不说了,许多洞还有侧室与附厅。第三种洞,作长途暂栖身的旅栈用,其较浅,仅供迁徂中躲让终风甚雨,这类洞无不紧系路边。我们眼边的这几个蛮子洞,一望而知是古人用作生活居室的。石质为粉红色瓦克杂砂岩,硬而可匠凿。洞进深三米许,宽三米多,高仅可容顶,不到两米。这人工石窟比起秦晋的北方大土窑,容量差得悬远。此洞壁内还有火烬烧燎的黑熏遗痕。左壁凿出多个石方格,类似今日的壁厨,放置器具。洞最里边的右墙角有一个横展如席的石阶,应是床榻了,藉草可睡五六人。

我等入得这蛇虺的阴宅,一眯眼中,仿佛直可观想当日,人们在这散花疏木覆掩的洞内,怎样有春夏秋冬的岁月,怎样有男欣女悦的时日。怎样有橘柚茶笋弄碧吹香的四时之味。这几个洞依山根连成一气,应是个小小的陋村或种落。居处于如此山远地深处,族里血裔间,本可秉闲静,执安谧,展眼舒眉地相守代代生生。可而今这满眼的空旷,不得不让我们向这里唯一的证人,碧云红雨间的长天追问:这里是发生过特诺奇蒂特兰城那剑血染星斗的杀戮?还是斯文赫定发现的楼兰城那危惧狰狞的自然灾眚?遥想当年泪对秋霖空山;遥想当年翠袖余寒地去它乡冰河牵马渡,外邑雪路抱鞍行,远窜穷裔荒服,随蒲帆浪流不可知的乾坤。他们还有三老五叟般的孙裔后代留在这天云下的万里之涯吗?为何不回来看看曾是先辈代代勤瘁,服垅力穑开创的避世桃园,息身故土呢?还有先辈们那相忆中赊梦魂的爱,互斗兵刀血刃的恨在他们口耳中流传吗?难道那曾轰轰震撼过长天清岘的历史,就这样走雪不留声,依风也无余尘呵!难道就真如这寒阶边的残叶,就将消失在风尾尘余,就将云散鸟没了吗?难道就真的只有“无”才是这个世界最伟岸最不辜负人的在场者与阐释者吗?可这结秋风霜梦的“无”,浑浑如不见圭角,早让黄帝、老子调弄成了空透的岫穴里壁间那候虫季蛐鸣鸣的清虚穷荒,岩渗的滴水传响于时间钟摆里哒哒晞唏的幽窳冥晦。“无”在这世界着的世界里永远腾踔却无解;一刻也不停地运作,谁也看不见它运作着的慧黠绝世的心思,它只让人在吹梦的南风中深攒两眉缅想不已。

洞边这几株身结怪瘤的古黄桷树上,虎尾伯劳一声仰入天云的长唳,像一根透心过背的定形针,仿佛标本样的把我那一阵阵透过历史的玄想,都钉在了那云色无际的天边,一时不动了,随那嘘唳声滑天际山云远去,好久才让我们的心叹出一口气来。这时我们才回头细看这些树,巨大的香根馥藤咬入青岩玄石的罅缝中,或半隐入石色,狂石狞根搅互成形,交绕而动,倚势附贵,莫可谁何;或透穿劲岑瘦崖,神骨遒雅,招谑傲狂;或如玄虎怒龙,翻空转换,濯鳞鼓翼;或如赤豹危蟒,含齿挺牙,魁岸凌厉;如夜叉,如鬼刹,如骋马,如穹鸟,如争残炙之野鼠,如颓肩偻背之役夫枯僧,般般神气均姿睢陵逸而不可稍控。看什么象什么类,想什么出什么形,真是影形随识转,真好个万法唯心!

树边有根须荡挂于岩壁者,我坐上去,摇于软葺葺,馨馥馥的山风中,那才是到烟啼风嬉的秋意中去悟禅哩!众人齐笑道:“美术学院的学生常苦于找不到画鬼涂怪的模特与老师,干脆把家搬到这山中岩边来,畅好地画它些浑天黑地的时日,保险比《阅微草堂笔记》、《萤窗异草》里,或古戏钟馗捉来生啖的鬼些还要活脱好些!只是不能让纪晓岚等几个看到了,见到了恐要废歇他们鬼的状写!吙!还是梦冠堂先生安逸呵!往摇藤上一坐,鲜鬼活怪些哪敢不到身边来敬陪你,陪你安安雅雅的逍遥,苏苏气气的寻乐!众人都说神仙快乐,揭底你比嫩神仙、老妖精些都还要欢!”

石窟下的路边就是云水环壅的郪江了,秋日的江水,蒲苇莲芡因风随流;野艳落花,浮荡轻楫。江面一只白胸翡翠,当空而鸣,清寒衰飒。树影淡摇空绿,水底有天秋漠漠。这番凄不胜情的残损,我对程老兄说:“我直想把这江名改写为‘凄江’!”众人也只点头回我,缄口禁言。反是那些倒于江水中的疏枝瘦萼,划波挑流弄出些声音来。好一个浦兰汀苣的萧萧骚骚的万种闲愁呵!好一个竟野无人的远山鸣孤猿,俯波唳只鸟的秋风江天呵!对如此云物,如此江山,畅好是落得个万祀岁月容我蹉跎!

西哲们说:“音乐是唯一不带罪恶的感官享受。”其实,面对万山环合的这天工惜斧的一川江山,我们的感官中又能增加什么罪恶呢?唯一的就是它那巨大的吸引力将使我们的全部神经元的末端深度坠落,杳杳中生出一种静深的惧怕来。我不知为什么西方的高明之士在净化灵魂时,会忘了大自然这种执心于清真的力量。反而把音乐排到它的前面去了,而音乐本身就是对自然最高精神的模仿。这时我想起了明正德年间那位曾敢与刘瑾较劲的文人陈霆的《踏莎行》一词:“流水孤村,荒城古道,槎牙老木乌鸢噪。夕阳倒影射疏林,江边一带芙蓉老。”若移入此处,似正情合理宜。

遥望烟墟深处,一片黍稷委田陇的秋色。我们知道,沿这一湾江枫兰径而下,就应是郪江镇了。山径入迷雾处,心远路回。这波漾野渡的秋色,不忍睹中又让我们深深感到——就此轻易放手而去,微微的清苦中也着实有些欠意。若能寻到一条可受七八人之渔舠水舫,岂不是可以引棹走波,泛菰蒲,扬秋馥于清漪之中,更可与这大有米家墨气的山水作些亲近?可惜山民们大多无舠舟。好容易寻到花风拂吹的渔户,虽然有藏绿树底之空舟,就是出钱,他也不肯让我们楫去。他说,这是他一家比爹娘还亲的衣食父母,荡破损了,“我们全家老小只有‘吊粉肠’——饿饭!你们二三十块船钱,简简单单补个凿洞都不够!”

我们沿竟川含绿的江岸,坦坦迤迤地便寻到了万松最深处的郪江镇子。郪江镇因涪江支流郪江而得名。在汉唐时设县,属郪县。我曾四读《杜工部集》,读到他送严武出川,因战乱留寓“绵汉梓州”一带的诗时,有首与此地有关的《郪城西原送别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及《九日》中有“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之句。后首“去年”之事,即前首送别宴会。《四部备要》本《杜工部集》之《附录》里,补有杜甫的遗诗,其中有《问郪县郭三十二明府茅屋壁》一首,也提到了郪县。郪城、郪县二者为一,都应辖此郪江镇了。但唐代县治是否就此,当年杜甫先生是否就到了此郪江镇?因无老成耆旧讨问或书册可查阅,我也就把与玩乐有距离的“小心求证”闷在新里,不作语了。到镇已是午后释耘的残钟远笛时分。镇三面负山,土静而厚。山民畲田得食,日出作,月升息。水浮山色的郪江从街镇楼庑后清驶而过。水边与瓦屋柴关处,随地都是身如铜铁的黄桷树,配上深院青编的小青瓦立贴式穿枋木架房,此枕石眠云之乡,映在枫叶红酣如锦,黄菊灿耀岩阿的群山中,品相幽而入逸,直觉满身香露浸骨。

这街上,早集已散,熙熙民物已入疏闲,闲得街边姑娘托香腮加闷,老太太抚摇猫尾。我们挎囊走入街中,一街皆起看。我们中谁先发现了一家饭馆。其门边的桌上满放着一大筲箕黄亮亮,热鲜鲜,香稠稠的滷肉。惹得过往者一齐朝那里寻看。一条青色狗在桌下急得直打转。光凭人们这惊寻中的香味,正想寻饭填饥的我们已给了这家饭馆儿的高分儿。可一打看那馆子里厨子的模样,不得不让我们有几分落气。六十好几岁了不说,人高瘦枯贏,脸色油黑如叉刹,乃肾气不纳,耗泄亏损之兆。外加黄牙外暴,形体如此不雅之人,怎可做得出荣登大雅之堂的精食高馔?我们正转身走离,可又被他当在街边红锅上的炒、溜、贴、汆等干能麻利中,意闲神和的刀法瓢功带出的手风吸引住了。其瓜瓜噹噹的瓢铲碰击声有如悬磬土缶,击节有律。让人一望而知非得有过大世面,经见大阵仗的涵养,方能如此对路子与练熟。大家又才回心转意,决定在这家馆子吃中饭了。

落座,一人点一个菜目,仍是些常日顺了口,靠得住的老菜单。菜上桌入口,方知我们选对了地方,味儿早离开了乡间锅儿匠的九斗碗水平!.大有成都四五十年代老字号餐馆当家厨子的功力。我们奖许游扬间,让师傅听到了,他笑咪咪转身去为我们拌来一盘不收钱的秋季野菜的嫩尖儿。众人伸筷前都巴着眼睛望,除折耳根等少数外,大家都认不清他拌了什么菜须草根进去。取筷尝后,只觉得飘着菘路韭畦的清香;绕着荇荡蕉岘的芬芳;又似乎有淅零零雨中败叶那散入湖烟的潮回水茫……他见我等围聚好一阵辨认状,才回身撩起厨围,卡在腰边,过来用竹筷指盘中,刨根抖须,一一辨说起来。盘中计有:苦蒜、箭菜、无根菜、米汤菜、三足蝉、野芹、瓜子菜、野芫荽、鱼香菜、马齿苋、花斑竹、马马须、蒂蒂菜、岩耳等。我们问他这菜什么地方采?他随手指了指窗外长松野水的山岩,云岚融融,飞湍喧袭。这使人想起了王维《送梓州李使君》那噀玉喷珠的名句:“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王维是没有到过这三台(唐梓州治所)县的,把此地景写得如此确妙,这一定是王维也有范仲淹作《岳阳楼记》横逸飘发的神来之笔,二人均是听人讲述而成的。我们盘底的野菜腴润于这丰隆的山雾中,滋华于月满溪水的清露,就像秋茶之灵芽,得秋露轻雾最是滑腴灵嫩。他见我等点头,还加说道:“秋季野菜,非要夏日让牛羊啮了心尖,入秋发开的才鲜嫩,不然一般野菜入秋就老了。”

众人伸长筷子,都来取夺这肉后盘珍,饮食菩萨说道:“怪不得《红楼梦》第六十一回里,探春和宝钗商量,说酒肉厌了,要吃一顿油盐炒枸杞芽儿!”厨子听我们钦味识才,把他与《红楼梦》作比,把手上的玉嘴鱼骨烟杆儿插进嘴中,空出手把我们已吃残了的热味儿辣子鸡,大蒜红烧郪江鲢鱼,宫保兔腰花儿,水煮牛肉等用掌盘收了四五只去,才六七分钟,又为我们端上了一大古子生脆稀嫩的“酸韭黄醒酒汤”来,并声明:“这汤不收钱,算我送吃!”对我们这一群老餮来说,本来不收钱的,就已是天地间最好吃不过的东西了,加上各人在保宁醋腾升的香味中伸筯瓢一尝,无不拍案击盘连声道出:“好!硬是好!”这盘“不要钱”,其特色又大别先前那盘“不要钱”,急得饮食菩萨直摇着师傅手臂问怎么弄治的。这师傅似也禀性直质,并不多卖关子,只把口中的叶子烟杆儿取下来往鞋底板儿上轻轻的碰了碰烟灰,道:“这菜其实不难,关键就在我收走的你们盘内的‘回堂油’上!首先要本菜烧炒得好,这是基础,吃残后各盘的回堂油加到一起,多味一叠,味就鲜怪得让人辨不出来了。谁不知川菜是百菜百味,若能把外桌的回堂油也加进去,又要提味得多!味多多益善,这就像韩信将兵!我怕就怕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斯文人些,不敢吃外桌的。一会儿肝炎腰炎啰!心病脑筋伤的,口条长疱块了啰!花儿古董的,啥子病都怕惹上身子,所以只用了你们自己的。原汤加回堂油后还须细细调大味!这个汤菜的特点是:韭菜要烫得生、脆、辣(韭菜本生的辣味))。我的师父是有名的‘儒厨’,他那时常说,最好是新津韭黄,陆放翁说:‘新津韭黄天下无,色如鹅黄三尺余’!它不仅色泽好,且辣中回甜,最够意思!有这样,韭黄辣与汤味辣相比较,层次分明,那就味道无穷了。若是外省菜,粤菜的清淡,北方菜的无刺激,收再多的回堂油,都把这道菜的特色提不起来,没劲就没有吃头了!你们成都旧时‘朵颐’的泡菜,就是用回堂油浇淋出来的,所以那么好吃!“我打儿时起,就听老成都们常说及“朵颐”泡菜,乃成都一绝。但这四十来年了,却不知是怎样“绝”出来的。这叶子烟杆儿师傅已把话头喂到了我口边,便紧紧问道:“这回堂油怎么调理朵颐泡菜?”这时,饮食菩萨已为叶子烟杆儿师傅倒满了一杯高粱酒,又把我面前的一堆花生移了过去。师傅这时立起身子来,回头把堂口上望了望,见没有卖主了,才解了厨裙坐下来,慢慢啜酒陪我们闲话了起来:“说到旧时四川省长王瓒绪的姨太太金蝴蝶、银蝴蝶的‘朵颐’大餐馆,成都人都知道它的罈子里什么都可入泡,茄子可泡,芋儿可泡,丝瓜、冬瓜、南瓜全都可泡。它泡菜的水平与功夫,在全国是少有人能赶上的了。朝鲜泡菜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它水平虽然不低,但还是靠的日本人大书大报的宣传!我尝过!我尝过!依我看,也还没有超过朵颐!朵颐不仅泡菜有一整套两三百年代代相传的严格家法,加之它还有红油一技!”叶子烟杆儿厨师傅扔了一粒顶大的花生进口中,嘣地一声把在牙关上压碎了,细抿了一口酒道:“你们就不知道了,美味中大有丧天良害人伦的事,就象美色中大有白骨血光一样!以为夫人生得好,回来就抱到;女人长得乖,一天到晚不分开!去嘛!皇帝老倌儿的保健法都要弄来夺命收魂的!还不要说你我啰!”众大笑。他又才把话说回来:“旧日,朵颐每天由小工把堂上的回堂油聚为通红的一大盆,到晚间,用白净的麻布汲绞上面的红油入净盆,取得一大盆无菜渣的红油后,再倒入锅内慢慢把水气收干,也是除菌消毒。这熟油再加入极好的海椒、花椒面,第二天就可作淋泡菜用了!不过,这里头要说一点,若一般餐馆没有朵颐那么高尚的大菜手艺,就不会有那么好味道的回堂油了,四十年代没有味精,大菜百分之百都全靠手艺。加上它煎熟油时用的海椒、花椒全是指定地方买的!所以现在这些饭铺为了干净卫生,用旋买来的青油煎成红油,加再多的味精,拿出淋泡菜,味道要赶过旧日朵颐,都是难上加难了呵!还不要说他那几代人都不换盐水的泡菜了!”饮食菩萨这时也议论起来了:“这经过高温的回堂油要说脏,其实也没有好脏唯一要忍受的就是习惯带来的不快感。火锅店、涮羊肉、北京烤鸭的汤、一鸡三吃等,哪样不是利用的回堂油原理,你还不要说,豆腐若不用回堂油来焯,味道就是要差一大截!你们看成都的‘芙蓉豆腐’,生意好得省府市办的官员些堆起去吃,吃得上好,大汗淋漓!一听说是回堂油焯的,回想起来才一阵阵恶了心。当年的芙蓉豆腐的卖相,听说还超过了陈麻婆!”众人笑得直摇头。我也凑嘴说:“听说蔡元培一辈子就专爱吃‘杂拌儿’,常把大席上吃残了的菜包回去,慢慢煮得咕咕嘟嘟地吃,现在社会上叫‘打包’。看来蔡先生不仅学问好,人品好,且品鉴功夫也超前的高妙!看来他是深懂‘杂拌儿’中大有妙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文化人啰!”饮食菩萨接过去讲到:“旧日四川省主席邓锡侯就讲究些了,但他也爱吃‘杂拌儿’,邓家腊月三十团年,他总让厨子多弄一桌团年菜饭,摆上桌不让人动。家人团年完了时,未动的那桌年菜全倒入一缸,留到初一、初二、初三他一人吃。”众人意犹未尽,追问起叶子烟杆儿师傅来:“为什么师傅把个‘朵颐”知道得那么详尽?“他沉浸在那已如隔世的深邃岁月中,长叹了一口气道:“快五十年了!我四八年底在成都学徒弟跑堂,就在朵颐,那时徒弟小工不简单呵!跑堂的要把大太太,少奶奶些,不管是飞的跑的跳的,只要是买主些,全部要巴巴适适的招呼得进来,安顿得满意,啥子灾伤背霉事都要按得平,敷得过,捡得顺。送菜时,左手要叉三大碗,右臂从掌到肩一码齐,要叠二十来个菜盘饭碗,不准摔倒,不准上下窜味流汤,不准弄脏买主衣裳,不准发杂给乱,就连买主的先后秩序都不能差错。这个堂倌在旧时是最不好学的。旧社会馆子里号称七个半:一堂倌,二红锅,三墩子,四小菜,五大炮(蒸菜师傅),六汤师,七采买,还有半个是杂务。堂倌这么重的活路,掌柜还是硬起心肠,只管堂倌吃碗死饭,从不发工钱,但他从来都要小工们泡菜做好,由师娘亲自上阵指挥。这样,堂子上每天由泡菜收入的小费,便全由小工们夜里分。小工们一来劲,泡菜做精做好了,把正菜也抬起来了,来吃的人一多,老板儿大菜收入也增加了。所以,朵颐的泡菜料全由老板儿无偿提供。加之泡菜的小费老板儿总之都收不到,干脆就用收不到的小费养你几个!这种老板儿才叫会做生意嘛!你们还不要小看,小工们那时一月下来,总有四五个银元的干收入了!兴亡如梦呵!晓得朵颐还在不在呵!”我们虽被他的话拉进了深深飘零的年月,一时无语。但这时大家才翻然有悟了,他原来是在著名川菜馆朵颐熏染出来的。叶子烟杆儿师傅又到灶边,提来一个八磅水瓶,为每人倒了一杯热热的乳黄汁液在面前,我们一人轻轻抿了一口,他要我们猜猜是什么。有猜山果浆的;有猜豆子、花生、核桃混合浆的。但各人说出来,又自己摇首来否定自己的说法。这汁液中,微淡的细甜中有山野某种青枝的清润气,明明而来,仿佛是冥濛带雾的松枝上微茫的烟月痕,仿佛是聚散不恒的雨丝烟絮,又仿佛是香茆花枝沁心的野意,虚淡萧疏中大有不耐浮尘的横逸高俊之气。又仿佛与道家的老羽金丹,仙家玉液有些区别,直到他把我们送出饭馆时才搅动双眸得意地说道:“石磨鲜松籽浆!”这时我们再回首看望立在门首的他时,已觉他五色畅朗,体骨清雅无俗媚,萧然尘外鹤叟了。他的身影与飘满秋山的落日,红映为了一体。

饭后,我们踱上镇后的半山,千山黄叶,罩在霞中。磊珂的青色岩石,在沉秀中静待岑上云滚雾变。我们让长林,掀丰草,露出了雾封的汉墓(蛮子洞)群。洞内已积了钟乳水,浸寒穿骨。每个墓都是几室几厅,葬具棺櫘早已移到三台城里的博物馆去了,空荡荡的。同行者都到外边风景处照像去了。我一人站在那幽黑的墓口边,听任晚霞中的断雁声飘来的一叶霜信吹上衣襟,搅着墓穴扑出来的阵阵寒气,倍感空山云魂一片,倍感吊古的苍茫中,那骇心夺气的古人亡魂幽灵,向我绕绕而来。一时山道石径火炬腾腾,鼓锣号角齐升,山民蛮族们拎抬着生擒猛获的白虎赤豹,獐麂兔鹿来了,皮裳褐围,齐跪叩于墓前,礼乐有经地飨祭他们那包孕了天地,人神咫尺的远古先祖。“乐合俗变,诗配风移,献寿无疆,神保无穷!”这祭祀的时刻,仿佛是叠叠青雪薄树的年关。祭毕,有人入洞壁,清刻惨切地忏悔,轻轻地随一息引入魂内,指天对神诅咒发誓:“再不敢小器顽滑!动,定稽神训;静,也遵祖道!始可拯救全部族那艰眚的休戚之命!”这祭,又仿佛是在夜晚。那香光庄正,严严翼翼的天底,有人仰感日月北辰,二十八舍,山之精,水之灵,为部族生生世世成功倾沃浓奠……

这瀰瀰庸庸,随芬芳花气通于梦寐的幽魂宿魄,主宰了远古这山里的民役众动;主宰了民人邀五味,混六尘的蹈利争进;岂止!方方面面!万事有神!万物有灵!万卜有验!万果有因!难道这不就是这山里一部闳耀的精神史?!堪与凡俗衣食住行,生产劳作,战争政治的历史交作、平行!甚至还更真实!更重要!这就是他们整个的精神与灵魂世界!这也是我《历史的荒原》所描述的远古中华民族那充分宗教精神图景的一角。我为自己的此书有幸能以一个完整的体系,从另一方面展示中华民族一个新的远古轮廓而欣慰与不安!

此时这山边,残阳接月,仿佛比往日云霓蒸蔚,乱叶上衣的山里夕阳更多地照耀过为生存呕心积血的古人,那片鲜红的夕阳边似以还有萧萧马鸣,倦倦孤城……这绝崖倒壑边,好一片霜风消散,日落含山气的神幻灵影与星月交白,渐渐,唯余下月色里已成银色的长空雁影……

注:行文中红色字“古”是错别字,是一种餐具,没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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