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席慕容
由江西过湖南去，蜿蜒着一条常年清澈的渌水，渌水自东向西，穿过醴陵市、柳树湾，在汇入湘江之前，绕一小城而过。江水既宽且深，随时讯有涨有落，往往一篙不易落底，于是修筑了一个渡口，安排了一只渡船，往来两岸的人物。渡口这头的小城，因着渌水到湘江入口的缘故，便叫渌口。
渌口是一个简朴的南方小镇，老街的路是麻石铺的，两百余米一段叫一总，全长八总，不过两千米，沿渌水铺就。镇虽不大，交通却十分便利，陆路通有铁路京广线，省道贯城而过，水路紧靠渌湘两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听老一辈人说，自元代开始，各朝各代更迭之时，渌口都曾是两朝厮杀的重要战场。延至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一路溃败，为保住衡阳，在渌口驻扎重兵，与日本鬼子血战几天几夜，结果败退而走。到解放战争时，人民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又在这里打了三天三夜，同样以国民党的失败而告终。新中国成立后，小城历经战火沧桑，重又恢复了平静，从此缓慢而自然地延续着，渐渐地，撑篙摆渡的艄公不见了，小木船变成了烧柴油的机帆船，老街开始向新街延伸，自古靠农业自足的小城建起了崭新的工厂，不知不觉便到了七十年代末。
那也是我幼年第一次看到火车并坐上凭介绍信才能买到卧铺的时代。由于父母工作调回原籍，全家从西北大山深处的军工企业九〇二厂南迁至此，暂住在小城新街的东风旅店里。国营旅店名曰东风，其实叫东风破更为贴切，风常常从走廊里破损的玻璃窗间呜咽呼啸，晚上听起来颇有股古风驰骋的味道。由于邮电部新厂的职工宿舍楼正在兴建，临时安置的旅店让我充满了好奇，最吸引我的自然是楼下的包子铺和门锁紧闭的杂物间，而旅店四周很快就成为我的乐园。
没过多久，父亲做了一个手推车，经常推着我到处走。父亲心灵手巧，特别喜欢自己动手鼓捣点东西，这个“大型”手推车不但可以带人，还可以装很多其他的玩意儿。我记得有一次他推着我去粮店买米，一路上不停有人对我们打招呼，听父亲说那时候我又白又胖，逢人便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大概很讨人喜欢。到粮店后，我就看着他拿出几张花花绿绿的小纸条和钞票，说话间粮店的师傅开始幺米称重，父亲拿一个面粉袋对准大漏斗的出口，铁皮闸一开，白花花的大米就流了进去。回家时米袋堆在我的身边，我站在小推车里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般神气极了。
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才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条叫粮票，在那个时候粮票非常紧俏，因为当时实行供给制，出门买什么吃的都必须凭粮票，所以粮票在一些地下流通市场里还能当钱来用。由于家里人多开销大，父母起居持家非常节俭，我们平时是没有零花钱的，如果眼前有一张伍斤的粮票，我马上就可以联想到过年时母亲炖的猪蹄了。
我转上的小学是老街的育红小学，本来可以在家门口一直念向阳小学的，但它要改成镇中学，我只好在二年级之后每天背着书包走三里路去新学校。同学中总有一些家庭宽裕些的，手里有零花钱或者粮票，每逢课间操之前，三三两两就出校门找小贩们买零食或是小画片，大一点的男孩子还会把钱攒起来买玩具手枪和弹弓。我那时很早就对一套《森林大帝》的连环画垂涎已久，但在小贩那里要叁斤粮票才能换，这对于从来没有零花钱的我无疑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某天我一个人在家时发现地板上有一张伍斤面值的粮票，不禁一阵狂喜，现在想来，当时必定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捡起，然后手忙脚乱地翻开厚厚的新华字典，夹到中间，再塞到书包里，书包压到床底下。于是几天后我的书包里就多了几本崭新的小人书和贰斤粮票，但是在对我作业抓得很严的母亲的明察秋毫下，很快露馅了。
惩罚照例是对着墙角跪搓衣板，边上一米外摆根香，等香烧完惩罚也就结束了。为了早点起来，我就侧过头拼命地吹呀吹，香一会儿就烧完了，几年下来，我的肺活量大长。
八十年代初电视还很不普及，哪家买了电视可是了不得的大事。81年我的小伙伴张林、张岚家就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张家姐弟是父母厂里总工程师的孩子，他们家买了一台日本进口的松下黑白电视。那时除了一起去看露天电影，跑到小伙伴家看电视是最让人开心的事情之一。张林长得非常聪明，他姐姐长得很像后来大红大紫的明星林青霞，那几年和我们玩得火热无比，我也几乎每天都会在晚饭后跑去他们家看电视。《霍元甲》、《铁臂阿童木》、《鼹鼠的故事》在那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样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TOSHIBATOSHIBA新时代的东芝”的广告词。
几年后，其他小伙伴家里都纷纷买了电视，随着张家姐弟随父母调动搬离，我们有了更多看电视的圈子，往往在谁家大闹天宫之后，就安静地看半小时动画片，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84年8月另一件事情吸引了全家的注意力，中国队参加了洛杉矶奥运会，在宋世雄慷慨激昂的解说声中，人们目睹中国女排直落三局击败美国队获得冠军，霎那间小城沸腾，举国沸腾，外面敲起了锣鼓，放起了鞭炮，人人一扫“东亚病夫”的耻辱感，整个国家空前凝聚。伴随着女排五连冠的辉煌征途，《排球女将》也创造了极高的收视率，不但小鹿纯子成为我们心目中的超级偶像，而且“晴空霹雳”、“流星赶月”也成为大家玩耍时使用率极高的口头禅。随后《射雕英雄传》、《上海滩》等一系列香港电视剧都造成了万人空巷的效应，翁美玲、周润发、赵雅芝迅速成为新的偶像和年轻人心目中的暗恋对象。
从慵懒的小学、轻松的初中，直到窒息得令人迫不及待想考上大学远远离开的高中，十几年间小城有个地方一直牢牢粘着我的脚步，那便是踞于老街一角的伏坡岭。伏坡岭虽不大，却威名远扬。史载公元43年，汉光武帝刘秀命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址，马援往返均在此屯兵操练，留下“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后汉书.马援传》）的名句，激励无数仁人志士，伏波岭由此得名。唐代，马援当年屯兵的山丘上建起了伏波庙。然而更大的风云际会发生在年，共和国的缔造者毛泽东，当时以国民党中央候补执行委员的身份考察湖南农民运动，专程从姚家坝龙凤庵步行到这里，在他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特别写到了农民在渌口伏波岭庙内办国民党区党部的情景。
我当时对这些历史典故却一无所知，唯独喜欢登那并不高的花岗石台阶，在破败的伏坡庙前和伙伴们嬉戏，或是想方设法爬到终年紧闭着的庙门里去，想象里面供着一个龙王。八十年代中后期伏坡岭处于无人管理的窘况，于是便宜我们在那儿当“山大王”恣意折腾，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每一级台阶和每一处暗哨，甚至每一棵大树的疤痕。我常常在放学后与同学结伴在坡下渌水边玩闹，或攀爬庙宇四周的参天古柏。长大一些了，更喜欢与家人好友在岭上凭栏远眺，看着舟楫往来进出，天空白鹭飞翔，隔岸青山相对，幻想着未来别样的生活。
今年春暮，相隔多年再回到伏坡岭，眼前整个儿已经整饬一新，杂草尽除，庙宇翻修，大将军金身重塑，香鼎香案井然，游人香客往来穿熙，香火无比鼎盛。看着身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不禁感叹物是人非，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到了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已经十余年，小城的工业企业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最熟悉的莫过于父母所在的五二六厂。那时我已经从渌口中学顺利毕业，在株洲县第五中学念高中，有一天早上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那天凌晨我出去跑步，刚出门就看到以前要到每天傍晚才到各门楼收垃圾的老头换成了一个小伙子，虽然他带着厚厚的口罩，但我还是通过他躲躲闪闪的眼睛把他认了出来，他原来是厂保卫科的，平时神气得很，怎么突然间变成清洁工了？我很疑惑，但也没有多想。后来工厂的变化慢慢显现了出来，一天回家，听到父母在谈论企业体制改革，车间改分厂的事情。母亲说电信行业发展的速度太快，工厂虽然前些年火爆了一阵，但要跟上时代的节奏必须加强研发，产品也要在压敏电阻和防雷器的基础上升级转型。于是当年各车间全部改制为分厂，并建起了研究所，权力逐级下放，各分厂、研究所独立核算。与此伴生的就是裁员增效、下岗分流，那时我父亲所在的五车间改为三分厂，母亲则去了研究所。随着热敏电阻的研发和投产成功，工厂获得了新的发展，父母脸上的笑脸又多了起来。
那年离杨小凯跨出国门走向世界已过去十年，曾经红极一时的《河殇》被批判已有四年，两年前沪深股市开市，一年前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神州大地再次掀起了思想解放的热潮，姓“资”姓“社”的争论则渐渐平复。同一时间，市场经济的概念正式提出，十四大明确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改革的大潮势不可当，市场经济的步伐不可逆转。乡镇企业等非公有制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已经写入了教材，大量运营不善的国有中小企业正面临着民营企业的强势竞争，白猫黑猫理论深入人心，《春天的故事》畅响大江南北。
也是在这一年，多年来很少再用的粮票正式退出流通体系。
93年小镇还发生了一件大事，火花塞厂发行股票了。
这是在我去好友朱旷怡家拜访他的母亲，我初中的数学老师肖述芳时听说的。当年我是肖老师的得意门生，她儿子和我又是初18班的同班同学，我常借着向肖老师请教问题的名义约铁杆弟兄朱旷怡出来玩。朱旷怡的爸爸在株洲火花塞厂工作，和蔼可亲，对我很好，他们一家人就住在厂区宿舍楼里，和五二六厂墙挨着墙。我上小学后全家人常去火花塞厂电影院看电影，到了夏天还带着泡沫箱几十根几十根买5分钱一根的冰棍，感觉火花塞厂就跟自家后花园一样亲切。
火花塞厂成立于年，是中国最大的火花塞生产厂家，其产品在全国的市场占有率达45%。九十年代初，火炬牌火花塞是一汽、二汽和上海汽车制造厂的主要供应源。92年，为了扩大火花塞的生产规模，工厂实行股份制改革，将全厂的万元净资产折为万国家股，93年正式发行股票，要求每个职工最少要买股。由于当时很多人都不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购买者寥寥无几，工厂于是大会小会再三号召，喇叭里成天放着动员大家买股票的广播，听得人心烦。就这样，肖老师一家买了自家厂里的股票，大人们每天的生活中又增添了一项新的内容，就是看每天的股市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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