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恒岳
我母亲第一次到岳阳，是年的国庆节，当时我正在岳阳师范读书，下午四点我在汽车站终于等来了母亲。
为坐五点半的车，母亲凌晨四点就从家里出发，因为要走一个钟头的山路才能到达虹桥镇上。她说只能是人等车，车可不等人。
从虹桥到南江镇后，还要再转车到岳阳。往南江镇，要经过凤凰山，路曲曲折折上，又曲曲折折下。班车一天只有一辆，“过了此舟无船渡”。上车时，黑压压的人将车包围，车门口挤着上，车窗口也爬着上。车里人贴着人，脚踩着脚，没有点力气，还真坐不了车。母亲很容易晕车，又第一次出远门，我问:“妈，你没晕车吧？”“晕了，没事。总比过去走路要好。”母亲说得轻描淡写。
晚餐时，我带母亲去学校食堂吃饭，母亲拿出一碗煎好的豆腐，夹几块放在自己的饭碗中，再把热饭盖上。肉类少见的八十年代，豆腐是我家的主菜。俗话说“蒸酒打豆腐，称不得老师傅”，可母亲打成的豆腐总是鲜嫩可口，但煎熟后再等一两天吃，味道就差了。我抱怨母亲带它来干什么，说食堂里白花花的馒头、肉香飘溢的肉包子、金灿灿的香干炒肉、青青的油淋班椒，远比家里的饭菜好吃。母亲说：“你那点伙食费不够吃，这两天我就吃豆腐。”
第二天，我们上巴陵大桥看火车，到南岳坡看洞庭湖，然后步行到岳阳楼门口。母亲兴冲冲地往里走，我拉住了她。
“还要买票呢！妈。”
“进去还要钱？要多少？”
“五毛。”
“算了算了，不进去了。”
“怎么不进去？来都来了。”
“不进去了，我看到岳阳楼了。一块钱你可以在学校吃两天。”她指了指前面的岳阳楼，就往回走。
我知道，母亲舍不得那一块钱，她是个过惯了苦日子的人。
母亲五岁时，我外公突然病逝，两年后外婆改嫁，自此母亲就跟她的伯父一起生活。她嫁给我父亲后，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年生产队年终决算时，家中只剩八十斤稻谷过年，还是因为我的出生才额外分发的。我满月时，母亲想留看我的外婆住一个晚上，外婆说：“你们粮食都不够吃，我能住得安心吗？”
我又想，母亲可能对岳阳楼或许并不没多少兴趣。她平生只读过四年书，在她眼里，洞庭湖仅是一个湖，她不可能领会“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壮阔，岳阳楼只是一座楼，她不会知道楼所承载的人文底蕴。
毕业后我回到了幕阜山下，十九年后我女儿和儿子先后踏进了岳阳市一中的大门。女儿读高三那年正值儿子读高一，我在市一中旁边租了一套房子，想让父母去陪读，母亲一口答应，欣然前往。一学期我也去看两三回，每到院子里，邻居们总是问长问短，关怀备至。直到现在，父母离开岳阳九年后，楼上楼下的娭毑、大爷还经常与我父母电话相通，嘘寒问暖。
年岳阳举办旅游节，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费进入岳阳楼景区参观。我父母从巴陵广场出发，看后羿斩巴蛇雕塑，过瞻岳门，逛汴河街，最后到达景区门口，母亲没有身份证，景区认证不认人，父亲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母亲就在外面干等着。
我问父亲为什么不买张门票给我妈。父亲说，票都拿到手了，她不肯，只好退了。
我便寻思着给母亲补办身份证。年女儿在北京读研，我以女儿找了对象要她去看看为由，想带她坐一次飞机，到北京看看，而回程终点就定在岳阳。我们几个人轮流做着工作，母亲终于同意了。
好，办身份证去！
母亲坐在聚光灯前，一本正经盯着镜头。她满头银发，原来丰满的脸庞已沟壑纵横。登记信息后，该录入指纹了。她把所有指头都试了一遍，竟然没录成。我捧着母亲的手，仔细端详，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瘦骨嶙峋，青筋暴露，手掌树皮般粗糙，哪还有指纹！我呆在了那里，心颤动着，眼眶湿润了。
从北京回来，我们在岳阳火车站下车，然后直奔岳阳楼景区。入口处一个女孩子正在朗诵《岳阳楼记》，这是景区的背诵《岳阳楼记》免门票的活动现场。母亲驻足观看，报以掌声。难道母亲也知道这篇文章？我问自己。
母亲凭身份证入园后，我牵着她登上二楼。《岳阳楼记》雕屏正挂在厅中，母亲念道：“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母亲地道的平江话，语气不紧不慢，断句时有时还拿不准，读完后，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最重要，是吧？”我忙点头，又想着母亲什么时候读过《岳阳楼记》。
“它是说要忧在天下人之先，乐在天下人之后。也就是说我们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当官的要先想着老百姓，你们教书的要先想着学生，胡镭将来做医师要先想着病人。”
我惊讶母亲的理解。
“妈，你没读过这篇《岳阳楼记》吧？”
“我原来没读过。他们姐弟俩读初中时，听到他们在读，我就读了几遍，最后那句我就记住了。”
原来，母亲一直想登上岳阳楼。在我心中，母亲早已登上岳阳楼。
作者：胡恒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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