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评杜者认为“乾坤一腐儒”并非佳句,无论是否赞同此论,都不能否认这句诗是诗人对自己一生最准确的概括。乾坤和腐儒的对比,除了内蕴的深厚以外,更重要的意义在于:这种将个人置于宇宙乾坤中思考的意识经过长期提炼,已经深刻地影响了杜甫的艺术思维,并成为他后期创作灵感的来源之一。实际上他出蜀以后的一些不朽名篇的产生都与这种思考有关,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旅夜书怀》《白帝城最高楼》《登高》《登岳阳楼》《江汉》诸作。这五篇杰作都作于水上或江边,天高地远的开阔视野,使他心目中的乾坤和广漠的时空融合在一起,也使独自登览或者独宿舟中的诗人在相形之下更显得渺小,因此这些诗篇都在不同的境界中体现了“乾坤一腐儒”的内涵。
杜甫《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首诗有意突出了微风、细草、危樯、孤舟等景物在时空中的“微细”和孤独。面对广阔无垠的星空平野,在这种大小的对比中更令人觉得个人身世的微不足道,何况一世漂泊,像一只到处漂游的沙鸥。杜甫多年来以白鸥自喻,但这首诗初次将它与“天地”的对照浓缩在一句之中,突显了自己对人生进行反思之后的孤独感。如果说“沙鸥”的意象还只是对漂泊生涯的概括,那么越到后期,杜甫对于个人形象的概括力度就越高。
《旅夜书怀》表现的主要是诗人的身世之感,而《白帝城最高楼》和《登岳阳楼》突出的都是诗人忧世的形象。出卖白帝城楼的地势如飞在虚无缥缈的空中登上最高处的诗人可以望到极远之处。然而眼前的峡江景物都幻化成了龙争虎斗的乱世影像,这就以动荡不定的时代幻影作为背景,烘托出独立在飞楼最高处的一个老人:他拄着藜杖,白发在风中飘拂,点点血泪迸射到空中。如此悲壮感人的叹世形象,比“沙鸥”更有实感地突显了诗人内心的孤独、沉痛和无力感。
《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因前半首写湖水浩瀚、天高地广,极力渲染洞庭湖分裂吴楚的地势和包容乾坤的度量,后半首自抒兵乱中漂泊的孤独,则以“无一字”和“有孤舟”相对,无论是有还是无,都极言其小,这就又造成极小之身世与极广之乾坤的对照,反衬出极目戎马关山的诗人独自凭轩流涕的形象。《登高》和《江汉》则将诗人的身世之感和忧世之悲结合起来,在对广漠时空的哲理思考中,寻求自己人生的最后定位。
《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高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前半首展现了秋气笼罩中的大江风急天高、落叶无边、江流滚滚的壮观境界,后半首以同样快速的节奏概括了人生之秋的艰难苦恨:万里漂流,客中悲秋,衰老多病,无酒解忧,种种最凄凉的景况集于一身。前后相映对比,自然突显出一个独立在秋气中的饱经忧患的诗人形象。在人类历史的无尽长河中,这样一个将随落叶飘零的衰弱生命究竟如何寻找自己的位置?
《江汉》回答了《登高》中隐含的疑问:
《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这首诗作于杜甫生命结束的前一年。如果说在江汉的广阔天地中漂流的思归之客的形象,还只是强调了诗人滞留在此的思乡之心,那么“乾坤一腐儒”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将自己在天地宇宙间的渺小孤独感进一步抽象化之后产生的一个象征性的意象,并以此为自己在宇宙间确定了位置。诗人越到人生的最后阶段,越是痛感自己的渺小无力。诗人显然是甘心于这种孤独的。古人向来以浮云比游子,片云共远的比喻当然首先是感叹自己的漂泊无依,但是陶渊明也曾把自己比作“暧暧空中灭”的孤云,那就是甘愿随着自己的理想孤独地消失的象征了。于是在这孤独之中又可体会到诗人的孤高自许。
同样,与月同孤的诗人固然是孤单,但明月的皎洁和孤清不也象征着诗人光明的心地吗?这云,是短暂的;这月,却是永恒的。诗人对自己在乾坤中的定位,正体现了他能人够获得生命永恒的信念。总之,从《旅夜书怀》到《江汉》,这一系列名篇是在诗人不断深化和提炼自己的孤独感的过程中产生的。屈原、阮籍、陶渊明、李白诸大家虽然也各以不同的艺术表现方式对照了自己与世俗世界的关系,突显了自己的孤独感,但是没有像杜甫这样,最终将自己对精神归宿的探寻以及个人身名的思考提升到寻找人生在天地间定位的高度,可以说这样伟大的胸怀和高远的境界在诗歌史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杜甫也是无愧于“诗圣”之称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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