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滕王阁序》《岳阳楼记》可并称序记作品三不朽
在我们古代文学史上,有三篇序记可以并称“三不朽”,一篇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篇是王勃的《滕王阁序》,还有一篇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这三篇序记,初高中课本上都有,大家耳熟能详。
在序记领域,名作多如牛毛,比如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苏轼的《喜雨亭记》,都是不可多得的名篇,我为什么单单将这三篇拎出来呢?因为这三篇文章不仅文辞一流,思想性更是出类拔萃,可谓文质兼美。
兰亭集序很多人认为,《兰亭集序》因王羲之的一笔好字而名传天下,实际上并非如此。书圣的这一张帖子号称“天下第一行书”,其书法之精妙,怎么夸赞都不为过。抛开书法不谈,只看其文本本身,也是不可多得的上上之作。
《兰亭集序》讲的是生死。生死这个话题,无论在任何种族任何国家任何文化当中,都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命题。王羲之所处的魏晋时期,政治高压不断,知识分子避祸犹恐不及。所谓“阮籍猖狂”“刘伶病酒”“王戎卖李”之类的故事,不过是知识分子面对政治高压所作出的消极反应而已。更何况瘟疫流行,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无疑又提高了人们对于生死的敏感度。
正如李泽厚在《中国美学史》中所言:“社会的大动乱,数百年来以儒家名教和仁政为旗帜的汉代奴隶主大帝国的悲惨溃灭,引起了社会心理意识的重大变化。这变化集中表现在对儒家的名教和仁政的理想失去了信心,它再也不是那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了。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人们处处深切地感受和备尝了和儒家许诺的‘仁政’刚好成为鲜明对比的种种痛苦,发出了对人生苦难的慨叹,并且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了一切仁义道德的空谈都是虚假的,只有生离死别,如何求取自身的生存才是真实的。”
永和九年,公元年,正值“知天命”之年的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人在绍兴兰亭修褉,饮酒赋诗,趁着醉意写下了这篇不朽之作。文章写道:“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为何感慨,为何兴怀,为何悲痛?因为老之已至,时过境迁,以前的一切繁华与富贵均是过眼云烟,沦为陈迹,化为灰烬。而死亡之神正在一步步逼近,不可阻挡,无以逃避。盛极而衰,乐极生悲,人世之凄凉,莫过于此。所谓“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就是说,生命之长短在于天,自己无从掌握,一语道出了人们面对死亡悲怆恓惶的关键所在。于是,王羲之坚定地认为“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细细想来,何尝不是如此?死与生,短命与长寿,性质不同,感受更不同,怎么能够等量齐观呢?
曹孟德说:“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陶渊明也说:“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纵观魏晋南北朝时期,像魏武帝和陶渊明这样豁达的人实在太少了。魏武帝的儿子曹丕,就在“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和“乐极哀情来,廖亮摧干心”的悲情中溘然长逝,只活了39岁。他的儿子魏明帝曹睿死得更早,只活了35岁。帝王尚且如此短命,普通人更是命如朝露。
因此,50岁的王羲之陷入了个体的悲观之中十分正常。这何止是个体的悲观,人们对于死亡的无奈与恐惧,是集体共有的体验,无论富贵贫贱,也无论君子匹夫,均是如此。也难怪王羲之说“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两年之后,王羲之就坚决辞掉了会稽内史的职务,轰动一时。王羲之辞去高官不做,从《兰亭集序》里面就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滕王阁序《滕王阁去》讲的是得失。很多人以为,《滕王阁序》那么出名,主要是因为王勃有才。尤其是文章前三段,花团锦簇,文采飞扬,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知要折服多少人。其实,这都是在为“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和“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作铺垫。在有限的生命里,若想获得更大的成就,得到更好的绽放,只能“望长安”而“奉宣室”。
王勃确实才华横溢,但他不得于时,才华与官位不匹配,非常郁闷。面对“关山难越”和“天柱高而北辰远”的现实,他也发出了“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感慨。然而,王勃就是王勃,年轻气盛,朝气蓬勃,即便身处卑微,依然从内心深处喊出了“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豪言壮语,乐观之情,溢于言表。
年,唐高宗上元二年,此时的大唐帝国才57岁,正是青春。偌大一个帝国,在李治和武则天夫妇的精心统治之下,国力蒸蒸日上,到处焕发出蓬勃之气。在此之前,高侃平定了漠北,李勣踏平了高句丽,苏定方攻灭了西突厥,大唐版图东起朝鲜半岛,西临咸海,北包贝加尔湖,南至越南横山。生活在这样一个帝国的文人,哪一个不是“誓扫匈奴不顾身”,哪一个不是“不破楼兰终不还”,哪一个不是“死节从来岂顾勋”,哪一个不是“愿得此身长报国”!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王勃,自然而然就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胸襟与气魄。即使个人的境遇再不济,也要“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这不是王勃一个人的气魄,而是整个大唐的气魄。这种气象,要延续到晚唐诗人集体回归自我,才算是告一段落。
岳阳楼记《岳阳楼记》讲的是忧乐。《岳阳楼记》的文字也非常优美,一句“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极尽洞庭湖之波澜壮阔。面对如此雄浑之景色,范仲淹不禁要问,人们的反应到底有何不同?
迁客骚人“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而官运亨通之人“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这都是人之常情,而非“古仁人之心”。在范仲淹看来,“古仁人之心”应该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既然进退之间都不免于“忧”,何时才能“乐”呢?范仲淹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就是说,天下未忧我先忧,天下都乐我才乐。
从这里可以看出,范仲淹的忧乐已经超出了个人的具体体验,既没有王羲之对于生死的悲观,也不同于王勃对个人境遇的乐观与对前途的积极进取,而是上升到了国家的层面,与国家的兴衰连为一体。
宋仁宗庆历三年,公元年,此时的北宋已经83岁,开始步入王朝中期。因先天不足,83岁的北宋帝国完全没有大唐同期的恢弘气势。“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有力者无田可种,有田者无力可耕”,农民起义“一年多于一年,一伙强于一伙”,国内矛盾十分尖锐。在边境上,北有契丹,西有党项,狼烟四起,干戈不宁。只占半壁江山的北宋帝国,可谓是内忧外患,不绝如缕。
在范仲淹等人的努力下,北宋朝廷与西夏达成了“庆历和议”,西夏取消帝号,北宋花巨资买和平。在这个背景下,旨在改变北宋建国以来积贫积弱局面的一场改革运动拉开了序幕。因改革触动了利益集团的既得利益,受到了利益集团的极力反扑,很快就以失败而告终。庆历五年,各项改革废止,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一大批响当当的人物被贬出京。
庆历六年,57岁的前参知政事范仲淹转任邓州。此时,范仲淹的好友、庆历四年被贬岳州的滕宗谅重修了岳阳楼,给范仲淹寄了一张图,请求为其作序。凭着这张图,同为左迁官员的范仲淹挥毫泼墨,写就了这一千古名篇。
此时的范仲淹身处“江湖之远”,没有了“居庙堂之高”时的重担,可谓无事一身轻。然而,这个将忠君爱民思想刻进了骨子深处的老头子就是那么倔强,进退之间总不忘忧国忧民。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能治国平天下,那就修身自爱等待时机。在此基础上,范仲淹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大胆提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为官标准,堪称所有为官者的座右铭。
文章只有具备了时代性,站在了时代的最巅峰,深刻地回答时代的命题,体现时代的脉络,才能做到百世而不朽。很显然,这三篇文章都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体现了作者对时代脉搏的把握,是时代风潮与作者精神的完全结合,无愧是文学史上的瑰宝。
论思想境界的高度,当以《岳阳楼记》为最。论个人体验的深度,当以《兰亭集序》为最。论文辞之美与豪迈之气,当以《滕王阁序》为最。巧合的是,三位作者写完各自的名篇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篇文章耗尽了他们一生的精气。
从写作时的年龄来看,王羲之和范仲淹都超过了50岁,而王勃仅仅27岁。从官位来看,范仲淹以给事中知邓州,此前更是高居参知政事。王羲之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是会稽郡的最高长官。而王勃只是一介白身,此前也只做过虢州参军这样的小官。无论是对生死的体验,还是个人内心的修持,抑或是对国家大势的看法,王勃都不太可能达到王羲之和范仲淹的高度,这也是《滕王阁序》思想性相对不足的重要原因。由此可见,越是官大年高,文字越是内敛,思想越是纯熟,越是官卑年少,文字越是激昂,思想越是奔放。所谓炉火纯青,就是时间沉淀、阅历积累、感悟升华的结晶罢了。
(年10月14日于武汉)#历史##读书##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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