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干林/文
一
中国历史上有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一场政治变革之后,无论成败与否,总有一批官员被放逐,遭贬谪。改革成功了,被贬的是保守者;改革失败了,被贬的自然就是改革者。于是,在烟尘滚滚的古驿道上,时常会见到几位峨冠博带而又行色匆匆的身影;在南北东西的青山绿水之间,往往又会增添几处由这些贬谪文人所修建的亭台楼阁。时间一长,随着这些人物的东山再起或声名流传,那些或是寄托悲愁之情,或是抒发不平之志的建筑物,大多成了名胜古迹,引得后世之人慕其名,追其踪,而纷至沓来。有学者将此名之为“贬官文化”。
扬州平山堂就是一例。
北宋庆历年间,官僚队伍庞大,行政效率低下,人民生活困苦,辽和西夏威胁着北方和西北边疆。
庆历三年(年),范仲淹、富弼、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同为谏官。范仲淹与富弼在官员体制、教育及科举制度、农业政策、国防武装等十个方面提出改革主张。欧阳修等人也纷纷上疏言事,宋仁宗采纳了大部分意见,施行新政。但由于新政触犯了贵族官僚的利益,因而遭到强烈阻挠。庆历五年初,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相继被排斥出朝廷,各项改革也被废止。一年四个月后,庆历新政失败。
新政失败之后,一批官员被贬谪,其中包括文坛领袖欧阳修。其实,欧阳修当时是有可能躲过这一劫的,当朝廷清洗范仲淹等“庆历党人”的时候,欧阳修正官居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面对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他完全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然而他不!担任过谏官的欧阳修,看到一批朝廷忠良被贬,奸臣弄权当道时,他坐不住了,竟不顾官场戒律,越职言事,上书仁宗,为范仲淹等人鸣不平,并鲜明地亮出自己的态度:“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其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被罢官降职,贬知滁州。
滁州,当时乃地偏事简之所。欧阳修于庆历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到任,他寄情山水,与民同乐,诗酒人生,好不惬意。在此留下了很多诗文佳作,其中最著名的当然就是千古名篇《醉翁亭记》了。然而,正当欧阳修方才抚平受创的心情,怡然自得地在醉翁亭上喝酒的时候,某天,皇上一觉醒来,突然觉得对欧阳修处理过重了,于是御笔一批,将欧阳修调至大郡扬州任太守。
扬州,“淮南江北海西头”,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汉代以来,即为东南重镇。入唐之后,更为“风月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北宋时承唐代遗风余韵,节制淮南十一郡之地。于此地任官者,往往感到“政务庞杂,应酬尤多”。但欧公赴任后,“各有条理,纲目不乱”。政暇仍寄情于诗酒山水之间,于扬州制高处蜀冈之上筑平山堂,“以为游宴之所”。
他还在堂前亲手栽下了一株柳树,后人称之为“欧公柳”。说起欧公柳,就不能不顺便提到一个与之相关的笑料,据说后来曾有一位姓薛的太守知扬州,他听说了欧公柳的故事后,也在平山堂前栽了一株柳,自命为“薛公柳”。谁知人民群众不买账,这位薛公任期届满前脚离开扬州,后脚就有人将“薛公柳”连根拔了。可见人心是杆秤,你自己说自己有多重,没用!
二
欧阳修给扬州留下一个装满浪漫故事的平山堂。千百年来,在此追慕欧公风雅,凭栏远眺江南诸山的文人墨客不计其数。堂上诗文楹联、横匾题额琳琅满目。本文的标题“远山来与此堂平”即是清代贵州巡抚林肇元于光绪年间游平山堂所题,他为平山堂的命名作了最好的注脚。若论楹联,清代嘉庆年间扬州太守伊秉绶的一联则为我最爱:
几堆江上图画山,繁华自昔,试看奢如大业,令人讪笑,令人悲凉,应有些逸兴雅怀,才领得廿四桥头,箫声月色;
一派歌吹竹西路,传诵于今,必须才似庐陵,方可遨游,方可啸咏,切莫把浓花浊酒,便当作六一翁后,余韵风流。
此联风格既浓艳浪漫,又沉郁冷峻。是的,扬州自开埠以来,曾几度繁华。隋炀帝杨广将大运河贯通之后,于大业年间三次来此巡游,其声势之浩大,用费之奢靡,古来少有。可悲的是,千里运河,能够浮载万千帆樯,却未能载得回杨广的身首,这位十九岁便统领五十万人马,横扫陈朝如卷席的大业皇帝,最终只落得扬州蜀冈背后雷塘上的一抔黄土掩埋其身。
大约过了五百年,欧阳修来了。欧阳修不仅是一位文学巨匠,而且是一位严谨的史学家。二十四史中的《新唐书》就是他与宋祁等人撰著的。这位既浪漫又严谨的艺术大师,一登上蜀冈,便发现了此地的妙处,此处为扬州地形的制高点,东接运河,西连广丘。朝南看去,青山隐隐,长江如练。
于是便在此筑堂,宴宾赏景。至今,坊间还流传着许多欧阳修在平山堂上诗酒风流的故事。清同治年间,扬州盐运使方濬颐,重修了平山堂之后,有陇东名士马福祥题匾“坐花载月”。清代两江总督刘坤一,更是在平山堂上写下了“风流宛在”四个擘窠大字,而且在书写时将“流”字少写了上面一点,而将“在”字多写了下面一点。后人于是编出故事来说,刘坤一之所以如此书写,是想让欧公的风韵流失得少一点,留在得多一点。但是,作为学者型太守的伊秉绶,登堂时的感受就与众不同了,他不屑于人们津津乐道的欧公风流韵事,而是改弦更调,另番新声:“切莫把浓花浊酒,便当作六一翁后,余韵风流!”是啊,欧阳修留给我们的平山堂,难道仅仅是一道景观?仅仅是风花雪月,诗酒流连?不!他还留给了我们一种胸襟,一种境界,一种以凛然正气横亘于古今之际,俯仰于天地之间的人格精神与博大情怀!看来伊秉绶真不愧是碑学大家,所撰之联有厚重的金石之味。
欧阳修在扬州任所不到一年,因身体衰弱而自请移知小郡颖州。但对于扬州的这段生活,却久久不能忘怀。事隔多年,他在开封府尹任上时,还填了一首《朝中措·平山堂》寄赠给后来出知扬州的好友刘敞: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曾有人对欧公此词中“山色有无中”提出质疑,说站在平山堂上,江南诸山尽收眼底。如何是“山色有无中”呢?并由此认为,这是由于欧阳修眼睛近视而造成的错觉。其实欧阳修此处是借用了唐代诗人王维的成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应该说是借用得恰到好处。
三
关于“山色有无中”这则笔墨官司,苏东坡也参加了讨论。他在《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这首词中写道:“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苏东坡对平山堂是怀有一份特殊感情的,这份情感缘自于嘉祐贡举。
苏轼的父亲苏洵,少时不好读书,由于父亲健在,没有养家之累,故他在青少年时代有点像李白和杜甫的任侠与壮游,一生追求功名未遂。宋嘉祐二年(年),欧阳修主持科举考试,蜀中眉山人苏洵带着22岁的大儿子苏轼,19岁的小儿子苏辙来到京师应试。这年的试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阐发了儒家的仁政思想。在阅卷时,另一主考梅尧臣发现这一份答卷论证深邃,行文流畅,颇有“孟柯之风”,便将其推荐给欧阳修。欧阳修看后也大加赞赏,本当判为第一,但欧阳修以为这份试卷是自己学生曾巩的,为免别人闲话,便定成了第二。后来揭榜方知,乃是苏轼的试卷。
接下来苏氏兄弟又通过了殿试,并双双及第。两个儿子的科场佳绩,令苏洵老泪纵横,他感叹道:“莫道科场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科场难,小儿如拾芥。”而此时苏洵虽未取得功名,但其文章已在京城被人广为传抄,加上两个儿子同时及第,简直如一声春雷震动了京城。身为当时文坛领袖的欧阳修对苏家父子倍加推崇,说“天下文章当在苏氏父子。”“三十年之后将无人提及老夫矣”!在欧阳修的大力推崇与提携下,苏氏父子名声越来越大,欧阳修去世后,苏轼便成了北宋文坛的领军人物。而难能可贵的是,苏轼始终未敢忘怀自己的恩师欧阳修。年,欧阳修已去世七个年头了,苏轼由徐州转知湖州,途经扬州之时,特地到平山堂去凭吊恩师,并写下了一首《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最后两句,充满了对人生无常的叹息。也难怪,当时的苏轼也是一个贬谪之人,他因“乌台诗案”而获罪。先是坐牢,而后被贬至黄州,转徙汝州。
年,苏轼由颖州调知扬州。此时欧公已作古二十年。为追思欧阳修知遇之恩,苏轼特在大明寺筑“谷林堂”,以示与恩师永远相伴。“谷林堂”取苏轼诗意:“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美哉新堂成,及此秋风初。我来适过雨,物至如娱予。稚竹真可人,霜节已专车。老槐若无赖,风花欲填渠。山鸦争呼号,溪蝉独清虚。寄怀劳生外,得句幽梦馀。古今正自同,岁月何必书?”
欧阳修、苏轼,宋代文化星空中的双子星座,先后落户扬州蜀冈之巅。这是历史老人对扬州这座古城一笔最为厚重的馈赠。
四
还是回到那则笔墨官司上来。当初欧阳修建堂之时,王安石说“一堂高视两三州”固然有些夸张,但“江南诸山,拱揖槛前,似与堂平”乃是不争的事实。二十年前,我负笈扬州,在此作同学游,京口诸山,犹然可见。然而,遗憾的是今天,任凭你再好的眼力,平山堂也无法再现“远山来与此堂平”之美景了。眼前见到的是一片茫茫烟雾锁天地。更有市区的几座高楼,十分不知趣地昂然矗立于由平山堂眺望江南的视线中。欧阳修当初也许以巧妙化用了王维的诗句而很是得意了一番,殊不知,他那句“山色有无中”竟成了一句谶语——江南山色,在平山堂的视线中真的从“有”到“无”了。惜乎!好在平山堂上一些楹联,还记录着当初气象的阔大与恢宏,多少能给游人聊补些登临之憾。兹录两副:
其一:
晓起凭栏,六代青山都到眼;
晚来对酒,二分明月正当头。
其二:
衔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送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
第二副对联乃集句而成,分别出自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苏东坡的《放鹤亭记》。四位均为北宋名人。再看看这四篇文章写作的“时代背景”,也都是在他们贬谪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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