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宣纸上的书法作品,我就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目光洒在一片积雪的原野。而时光的鹅毛大雪,在这无飞鸟、无草芥的原野,飘落了数千年,将古往今来的苍茫与深邃、喧嚣与清寂,都寄放在一种纯白里。我似乎看见,从贾湖刻符和甲骨文里出发的汉字,被一代代捉笔者驾驭着,穿过秦汉魏晋的碑额,跨过唐宋明清的砚池,以篆、隶、楷、行、草的身姿,迎面奔来。
在我的心里,宣纸就是一片浩大的原野,是传统文化致远的重器。一管不朽的中国毛笔,在这旷野上留下了横竖撇捺的“车辙”,历千载而不风化。这些润湿与枯涩、朴厚与飘逸、疏密与浓淡的墨迹里,站立着王羲之、颜真卿、赵孟頫、黄庭坚、柳公权、董其昌们……他们是中国笔墨的来路、文化原野的牧字者,亦是行笔挥墨者的指路牌。
同样以颜柳赵董们为导航,芸芸书者,有人法度缠身,亦步亦趋;有人走出了颤微微的暮气;有人匠气灌顶,书路越走越逼仄;有人师古亦破古,从先人笔墨里脱缰而出,走出了自己的个性和漂亮的艺术姿势。我敬重的书法家王超尘先生,当属后者。年近期颐的他,将先人精粹与自己的探索脉迹,糅合并置为一体,以几十年砚池躬耕的勤勉,修成一手苍茫老辣书风,其笔下草隶,更是成为爱书藏家的珍品。
欣赏他的作品,我从线条中看到了东汉《张迁碑》的峻实稳重,笔势奔放;看到了《西狭颂》《石门颂》的浑厚飘逸,势方意圆;更看到了晋人《好大王》碑的方正、朴拙;也还看到了其中的何绍基韵味。最重要的是,先生的每一笔每一划里,都有自己的审美意趣和艺术考量,其中之新意以风驰电掣之势冲进我的视野。
“湖南近三十年来的书家,以我之陋见,能入书史者寥寥,而超尘先生是我心中不多的能入书史者。”著名评论家龚旭东先生的这段评价,并非故作雷霆之声,以引世人目光流量,而是一个态度严谨的评论家,对超尘先生书法艺术成就最客观最有力度的褒扬。
的确,中国书法的来路上千痕万辙,要在前人书法的千百年流变中,在书法艺术的各种可能性空间都被反复探寻发展的状况下,泼出新的墨痕,写出自己的鲜明个性,无异于在绝壁上开疆拓土。而超尘先生偏偏是个在艺术路途上,不畏披荆斩棘的人。躬耕砚田数十载,他将篆书、行书、草书、楷书的笔意,大胆揉入自己汉碑笔法的作品里,形成了气韵极为别致的“王氏隶法”。他的作品,以汉碑《好大王》的饱满均匀,方正古拙为始发平台,大胆地在结体中揉入草书笔法,打破了传统隶书大小一致、因规循矩的绳墨,行笔时根据整体结构,忽大忽小,在变化多端中,形成了与众不同的艺术语言。这种几十年琢磨出的独创性,使其作品有了极高的辨识度。
因为含蕴了奇特的美感和震撼力,他的作品多次入选国内外重大书法展,不少作品被收入《中国书法选集》《中国古今书法选》《全国文史研究馆书画藏品选》等选集中。细心的书法爱好者们还发现,在黄鹤楼、岳阳楼、炎帝陵、曲阜、漓江、南岳、常德诗墙等名胜景区,随处可见超尘先生书写的匾额、楹联和碑文,其墨迹勒石可谓景中之景。
所有这些成就,并非一夕之间浓烟急火而成,其背后是一位老人,在宣纸原野上艰难行进的大半辈子。年,他出生于澧水之滨的津市,自幼爱写写画画,后师从名家孙世灏、张一尊。职业生涯中,他当过美术老师,当过湖南省湘绣研究所美术设计师。整个人生中,书画二事仿佛是一种精神契约,如影相随。离休后,他侧重书法创作,坚持不懈地研唐楷、习汉碑,临习揣摩其形其神,循法而入,破法而出,历经几十个春秋,形成了自己高古、苍浑的书法审美境界。而今,已臻上寿的先生,始终保持着儒者的简淡潇远之气,低调隐居闹市,过着淡名利、远尘嚣,牧字宣纸,笔墨酣畅的生活。
今年初春,我拜访了超尘老先生。面容清癯、神情安详的他,将我带到书房,指着墙壁上那幅点画峻厚、线条灵动的《滚滚长江东逝水》,兴致勃勃地与我谈起音乐与书法的通感,说二者都有其内在的韵律与节奏感,且都是从作者心里生成的;书法作品讲究行笔着墨的轻重缓急,枯笔飞白的恰到好处,这种韵律与节奏,是否舒展,是否自然流畅,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作品的成败。他说:书作应该不断求新,不能几十年都是一张老面孔,我花大工夫搞书法,能给后来的书法爱好者,留下点经得看的笔墨,就不虚此生了……
说话时,长沙城正下着大雪。窗外的雪光,映照着他的白发和半壁书法作品,有一种寂静之美。人生晚岁,本该山静日长,可这位老书法家,依旧在宣纸原野上,扛着笔砚,牧字前行,让人感佩。我想,中国的毛笔,一定会因此而雄强;中国文化的原野,也一定会因此而更广阔。
作者简介
方雪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出版诗集《结糖果的树》《疼痛的风》,散文集《伦敦玫瑰》《寂寞的香水》《谁在苍茫中》,报告文学集《时代微报告》,文艺评论集《闲品录》,作品被收入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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