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时
梦中是西湖的性情和风味如果我们并不知道《桃花源记》的作者是东晋的陶渊明,《陋室铭》是唐代的刘禹锡,《岳阳楼记》是北宋的范仲淹,今天读到这些作品,我们依然会对这些作品赞口不绝。除了那优美的文字外,桃花源那理想的社会环境是不是令我们想往,刘禹锡那高雅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令人羡慕,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心胸是不是令人赞叹?不管这些作品对我们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总之它触动了我们的心灵,引起了我们的共鸣,所以我们推崇它。
明末清初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又为什么一直被人们推崇呢?我们现在赏析的时候,常常夸大了“追思故国”的情思。《湖心亭看雪》出自《陶庵梦忆》卷三,据学者考证,“梦忆”中的作品有写在明亡之前,有写在明亡之后,有的是明亡之前作品的修改。《湖心亭看雪》所写的“看雪”的事在“崇祯五年十二月”,即年12月,明朝灭亡是十二年之后的事。假如《湖心亭看雪》就写在崇祯五年十二月一日,明亡之后也没有修改,那是什么感动了我们呢?
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开头叙事,崇祯五年,张岱36岁,当时客居西湖。“大雪三日”,雪之“大”,时间持续之长,对杭州人来说一定很少见,白天一定有许多人来西湖看雪或踏雪。“湖中人鸟声俱绝”只是作者“看雪”临出发前那一刻雪中西湖的状态,或者可以说是作者“所设”“所造”之景,令人想起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句。西湖不仅无人无鸟,而且无声,冰天雪地,似乎进入了混沌蒙昧的太古时代,幽静深远地让人目穷空宇合、耳骇雀无声。
他“看雪”的时间是“更定”,也就是晚上8点入夜以后。冬天天黑得早,这么晚才出去看雪,多少有点让人匪夷所思。张岱喜欢夜晚,夜似乎对张岱有着特殊的魅力。下面我略举几例:天启七年()四月,打着火把,登“炉峰绝顶”望月,被误以为是山贼(《炉峰月》)。崇祯二年(),二鼓之后,在金山寺唱戏,山僧不知道他是人是鬼是怪(《金山夜戏》)。曾二鼓上金山寺妙高台观“长江之险,遂同沟浍”;一日于“烟火城中”,步行去参拜汉隐士焦光的祠堂(《焦山》)。崇祯十一年(),在金陵鹫峰寺,夜起视孝陵上空的黑气(《钟山》);同年九月在金陵桃叶渡,等闵汶水“更定”后“灯下视茶色”(《闵老子茶》)。《陶庵梦忆》中的文章,也大多是夜晚孤灯下的心灵的轨迹。对于内心世界极为丰富的张岱来说,似乎夜晚给他更自由的心灵空间。正像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所说:“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张岱在《西湖梦寻》中说:“善游湖者,亦无过董遇三余。董遇曰:‘冬者,岁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雪巘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涳濛,何逊晴光滟潋。深情领略,是在解人。”张岱有着与众不同情趣。由此可见,此次夜晚湖心亭看雪,又是一次“董遇三余”的深味。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余拏(ná)一小舟,拥毳(cuì)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一句,“拏”工具书有多种解释,不管做什么解释,作者是乘坐小船去的;穿着厚厚的皮毛衣服,携带火炉,足见当时天气的寒冷。这里出现了一个大家都认为“前后矛盾”的问题:后文有“舟中人两三粒”“舟子喃喃曰”,明明有还有一两个人,作者为什么说“独”往湖心亭看雪?这个不难理解。那一两个“舟子”,只是作者雇用的船夫,天气严寒,也可能还索要了很多的佣金,怎能算得上是同来“看雪”的人呢。即使是作者带来划船的仆人,他们也称不上是和作者同来“看雪”的人,或许他们还正为这么晚还要当差心生怨言呢。正像作者《西湖七月半》中把“看月”的人分五类: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自然在张岱的心中,“舟人”连看雪的同伴身份都不是,所以说是“独往”,更是心灵的“独往”。这就是他的清高孤傲、超凡脱俗。
下面一个层次对雪后奇景的描写。不管当时是否有月光,作者看到的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云气水气空蒙一片,天、云、山、水万物融为一体难以分辨,这是天地浩大的景象,这是苍茫壮阔的意境。在这个“上下皆白”的全景下,作者接着特写了几个朦胧的“影子”:“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给人一种似有若无、依稀恍惚、微乎大意的感觉。用“粒”喻人,在这“上下一白”的晶莹世界,难免使人产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的感慨。
其洁也其明也其刚也张岱是个有“故事”有“心事”的人。张岱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的“官五代”、“富五代”,他的聪明和才华,很小就闻达于缙绅名公之耳。从少年起就热衷于科举功名。16岁在《南镇祈梦》中写道:“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祈祷心坚,故举头以抢地。”可是他那考场所“遇”的文字,皆“生鲜”之文,不合于八股,故屡屡铩羽而归。22岁开始撰写《古今义烈传》,这时努尔哈赤(金国)公开起兵反明,大明王朝内忧外患,我们不难理解他编撰此书的用意。32岁,准备放弃科举考试,而在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中选择“立言”,开始撰写明史《石匮书》。
从家庭来说,崇祯五年之前,其母亲、祖父已相继去世。父亲张耀芳也于崇祯四年九月罢职回家(崇祯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无疾而逝”),义伶夏汝开也在这一年病死(崇祯五年,寒食节张岱写《祭义伶文》)。所以,在“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的时候,作为社会的“先觉”,作为一个正倾心编写有明一代历史欲“成一家之言”的张岱来说,一定是“心里颇不宁静”,甚至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因此,他选择在夜晚去明去湖心亭看雪。既不欲见人,也不欲他人见。他内心的孤独之冷已超过了大自然的冰雪之冷,需要与天地交流,需要与神明对话。大雪包围、烟波浩渺中的湖心亭,正是作者最佳的去处。
古往今来文化人的心灵是孤独的,常把自然山水看成知音,总希望从自然中找到共振与认同,甚至把自然上升到生命哲学的高度来思考,或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或者从儒、道、释的哲学中寻找自己人格理想的坐标,或是在斜风细雨中找到心灵的归依。他们更喜欢面对壮阔的高山、大海、江河,甚至面对荒芜的沙漠也能找到“自由”“远方”“信仰”的默契。橘子洲头,毛泽东发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天问”;千里冰封,毛泽东发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言。赤壁江上,苏东坡“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用庄子哲学解答了“须臾”与“无穷”。登幽州台,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怀才不遇,孤独遗世,落寞悲愤。登岳阳楼,范仲淹表达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胸襟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政治抱负。在一叶扁舟之上,在“上下一白”“天人合一”的朦胧混沌中,清高孤傲而又孤独的张岱,也许想到的是“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因为张岱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隐士,他想把自己售予帝王家,他39岁又参加了一次乡试。他始终在
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bszl/3967.html